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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紅塵劫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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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七在小段身旁落座,順手把背囊遞給聶少,“你要的東西,特地留給你自己動手。”

家雋和燕七原本認識,打過招呼後回頭介紹給我,“江啟禎,我的搭檔兼兄弟,比較害羞,人品學識卻是一等一的好……哎,江,來見見燕七,你老兄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,大概還不認得咱們這位傾城才女吧,呵呵……”

這樣明顯的撮合說辭,我有些尷尬,面孔發燙起來,可依舊身不由己站起來頷首致意,換了位子,離燕七更近些。

我聽到小段冷冷的嗤笑,愈發覺得羞愧,幾乎要起身告辭,卻聽到燕七溫和的語聲,“呵,江先生,我見過你設計的宅子,真是別致大方,下次可能也要麻煩江先生幫忙。”

“太客氣了,叫我江即可……”噫,燕七居然知道我的名字,我簡直受寵若驚,一擡頭正好撞上燕七的目光,黑白分明的眼瞳,不著一絲塵埃的清亮,令人自慚形穢。我忘記自己要說的話。

眼看場面陷入困窘,聶少及時轉移話題,“來看看燕七帶來的好東西!”

他已經打開燕七帶來的背囊,手勢輕柔的取出一方見尺長的黑色木匣,打開匣子,再層層揭開嚴密包裹的絲絨布帕,裏面是一個約30公分直徑、樣貌尋常毫無美感可言的圓形石球。我不知其中端倪,看看家雋也是一臉惘然,但周遭圍觀的玩石者中有人開始發出低低的驚喜嘆息,聶少臉上亦流露出滿意神情。

燕七隨手接過旁邊有人遞來的錘子放在案幾上,“這個晶球是從加州裏弗賽德找來的,也沒什麽,不過略大些,裏面應該有點看頭。”

聶少並沒有用那柄錘子,他一手托著石球貼近耳部,一手輕輕拍打球體,仿佛挑揀西瓜判斷生熟一般,球體發出空空回聲。我正莫名其妙,聶少忽然放低石球至桌面,一手扶住,一手揚起穩且準的擊下,一聲輕響,石球應聲而裂,有人打開手電照過來,石球內的精璨星光登時映亮了開口處起落飛揚的點點微塵。

“紫水晶!”家雋讚嘆。

聶少淡淡的笑了,“這就是傳說中可以辟邪祈福的紫晶了,難得這顆晶石這麽完整又這麽大,裏面紫晶晶體豐富均勻,果然是上品。”

我縱然是個外行,也看出這顆晶石價值斐然,而且是燕七千裏奔波辛苦覓得,總以為聶少會著人小心收藏,卻不料他一轉頭隨口說,“喬治,聽說你近來喜添一對千金,這兩半紫晶晶洞就權作薄禮罷,小孩子一人一個留著玩。”

嗄,這麽大方?我頗感訝異,扭頭看看燕七,後者神閑氣定,亦笑嘻嘻毫無嗔色。

我再一次覺得慚愧。咳,忒的庸俗,光懂計較財與物!同時也愈發洩氣,我同燕七,根本雲泥之別,速速懸崖勒馬才對。

可是,已經深陷其中,教我如何自拔?

接下來的時間,我完全魂不守舍,再不能集中精神關註甚麽“石頭記”,默默安坐一旁,但聞燕七與小段偶爾低語,光是聽聲音就已口角生香。不過因為心存愛慕兼自卑,故此並不打算接腔搭話,何況我不是家雋,沒有伊口燦蓮花的本事,這樣的選擇顯然更具理智。而家雋倒是有心加入話題,但忌憚小段的淩厲眼神也不敢太過造次,於是難得的老實。

這麽一來,大家各安其事,或欣賞奇石,或閑話趣聞逸事,或把酒言歡,聶少周旋賓客之間,燕七小段則有一搭沒一搭的講話,除了我與家雋伸長耳朵似小賊,所有人都談笑自若。事後再與家雋提及,兩人均自嘲曬笑,不是不滑稽的。

但,當時,相信我,我們是真的全神貫註,只曉得掛住心頭人,並不覺得有何不堪。

“……其實世俗人間不外如此,今日熙熙攘攘舉杯同醉,他朝寥落散滅各奔東西,一個人不過是一個人罷了。”小段銳聲道。

燕七沒有馬上作答,輕輕嘆息,半晌才懶洋洋的說,“小段,你不過出來月餘,已經覺得厭倦,只是因為你尚有進退選擇的餘地,因此諸般挑剔有失偏頗。何不放低身段,細閱人間百味?真的不喜歡,回去也罷。”

“嘿,還說!如果不是為你,我何必跑這一趟?我們兄弟姊妹七個,婆婆就是對你格外偏心,支個聶少還不夠,巴巴的打發我來與你做伴……”

“嗯,我曉得。不過你們也不必擔心,再有年餘游歷期滿,我便可回去。當真躲不過,也全憑天意,我無所謂。”

兩人忽然都沈默下來,不再說話。

我與家雋面面相覷,聽的一頭霧水。然而我留意到適才燕七說話的語氣,溫和戲謔中隱隱流露出的豁達恬淡,教人越發心儀。

本來這會是個圓滿出色的聚會,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一次小小意外。

事情發生在礦巖話題告一段落後的自助餐尾聲,賓主皆歡,幾乎人人都有些薄醉,來賓逐漸告辭離去。

整個晚上,除了燕七初來時的簡單寒暄,我們再無交談,我只是靜靜的註視聆聽,雖然毫無進展卻也滿心歡喜。看看時辰不早我示意家雋告辭,家雋戀戀不舍,到底不死心要去約會小段,“江,我可不像你。我不相信守株待兔。”

我轉回客廳一角觀摩一塊漂亮的粉紅色玫瑰石英,等家雋回來一同離去。身後傳來細碎動靜,居然還有燕七的聲音。

“赫曼,你醉了,該返家才是。”燕七冷淡的說,另有一絲詫異情緒。

“對不起,女孩,我只是希望能約你喝杯咖啡,呃……”一名男子的聲音,口音似意大利人,醉意盎然,還有嗆人的煙草味挾裹著酒氣在空氣中彌漫。

很明顯,熱情的意大利情聖借酒裝瘋,糾纏美麗的年輕女郎。

太不體面了。

我沒有多想,立刻回轉身去,恰好看到驚險一幕。

那名叫做赫曼的洋佬身形不穩的趨近一旁的燕七,足下一絆,手中大半杯的烈酒濺濕燕七的半幅衣袖,偏偏伊一時吃驚沒有叼住嘴邊煙支,燃著猩紅火星的煙頭恰好落下,立時點燃遍布酒精的衣袖。洋佬懗的倒退幾步,撞倒一具晶石展臺,發出嘩然巨響吸引了眾人目光,有人大叫起來。

很久以後我回想起當時的情形依舊覺得心有餘悸,而燕七那時的模樣更令我難以忘懷。

只一瞬間,她微微擡起的右臂小半幅衣袖已經竄起見尺高的藍色火苗,中間一點明亮橘紅,映亮燕七的面龐。伊的表情甚是奇特,眼角眉梢全無不安驚惶,火苗吞吐間,黑沈沈的眼瞳愈發深不見底,只有瞳仁中央簇簇跳動的焰心燦亮的仿佛蓋過了真正燃燒的火焰。

我想也沒想撲上前去,揚起雙手直覆下去,用手掌一把握住燃著的袖管,企圖隔絕空氣撲滅火苗。掌心一陣炙痛,我幾乎落下淚來,不由自主“噝噝”吸氣。

所幸這一招果然管用,火頭當真熄滅,同時已經有人取來濕毛巾迅速搭上,輕微的“嗤”聲之後,青煙逸散,許是無礙了。

劇痛之下,我勉力轉頭看向燕七,一擡頭便迎上伊清秀帥氣的面容,不置信似的看牢我,別無異樣,沈靜美好。

“你可傷著?傷勢如何?……”我有千句萬句要問,但手掌至手腕都已灼起一溜大小水泡,火燒火燎痛不可當,額角冷汗涔涔而下,實在說不出話來。

聶少聞聲而至,一邊安撫眾人,一邊示意管家引我至偏廳上藥,燕七也跟著過來。我甚覺羞赧,同樣灼傷,怎麽人家弱質女流偏生面不改色?

有些老邁的管家手腳不甚爽利,取出消毒液藥膏棉簽紗布,一番忙亂弄的我痛出一脊背的汗。“讓我來。”燕七低聲說,然後在俯身輕輕為我除下左腕的手表,取過藥膏細細塗抹。

她微微垂下臉孔,鬢角幾縷秀發不時拂過我的下頜,酥酥癢癢,還時時有清幽暗香浮動,我為之深深震蕩。而傷口處漸漸塗上藥膏,燕七的指尖如涼玉,所觸肌膚似有冰澈溪水淌過,痛楚全消,沁潤入骨。

“傷口無礙,今晚不要沾水,明日即可痊愈……”燕七的聲音這樣動聽,我不會應答,只曉得點頭。

“這是什麽?”燕七為我裹紗布的手停了下來,我循音望去,伊正指著那塊所謂“紅塵記”。

小段、聶少不知何時進來,家雋隨後,他一向多嘴,“那個是老江的‘紅塵記’,據說事關姻緣,是也不是?哈哈……”伊邊說邊朝我擠眉弄眼,並不同情我的事故。

也許是我多心,我忽然覺得屋子裏的空氣驀然一滯,聶少馬上若無其事岔開話題,“這是我從國內帶來的外傷聖藥,即刻見效,連疤痕都不會留下。否則為了阿七毀了行家巧手,豈非罪過,呵呵……”

後來家雋送我回住所,路上不斷揶揄取笑,“唔,我當是英雄救美,原來是美人救狗熊,嘖嘖,江,看來時辰已到,你要抓緊……”

我面上不悅,其實心內十分受用,顧不得安慰家雋被小段拒絕的破碎之心,被伊罵作“見色忘友”,我也不予計較反駁,鼻端似乎總有若有若無一縷幽香縈繞,睜眼闔眼俱是那張清麗臉容。

我當時完全忽視了一個事實,燕七為我上藥的時候,原本應該灼傷更甚於我的右臂,有些焦黑破碎的袖管下,纖秀臂腕的肌理潔白細膩、肌光賽雪。

沒有一絲創傷痕跡。

當晚,我做了一個夢。

夢裏沒有影像、沒有聲音、只有淡極縹緲的清香氣息。

大片大片的留白,或者大片大片的黑暗。視野裏沒有焦點。我仿徨失措的站在時間邊緣,只憑一縷嗅覺維系現實存在的感官知覺。

這大抵就是夢魘。

清晨微明時分,我終於在困頓中醒來,一時難辨是夢是真,直到聽見樓下房東太太中氣十足與鄰居招呼,才輕輕籲出一口氣。

思維仍有局部滯留,回想起昨晚的經歷和夢境我急急舉起雙手,小心拆除紗布更是不由楞住,掌心手腕肌膚光滑平整,與灼傷之前一般無二。

我並不覺得驚喜,相反倍感疑惑,隱隱約約有些意念卻又理不清頭緒,煩躁之下踱至窗前,忽然嗅到空氣中有潮濕薔薇花香,推窗一看,外面細雨連綿,樓下院落的矮墻上粉色薔薇開的正歡。

呵,原來昨夜夢中的清香源自於此。我不無惆悵的想。

稍後接到家雋的電話,囑我這兩日好生休息,工程方面且由他擔著。我遲疑了一下,沒有說破,諾諾答應著收了線。

左右無事,我取過外套決定出去走走。

時間還早,加之下雨,街道上有些冷清。

這樣天氣氛圍最適合傷春悲秋,一壺杏花釀,兩碟熏鵝胭脂魚,湖筆徽墨撒金箋,最好還有紅袖添香,不知道多愜意……呵呵,家雋若在一定又會取笑我酸腐氣質。

這樣一個潮濕的暮春清晨,我寂寞的走在街頭,躑躅許久揚手截部街車去往城東的布洛涅森林。那裏是我在這座都市的秘密公園,每次心事怔忡或工作太累,我便會避至此地消遣散心。

到了布洛涅森林,車子沿著大道一直穿過松樹林和櫟樹林來到上湖附近,我緩緩步行走到湖邊。

平時游人穿梭的森林今日亦是人丁寥落,沿著湖邊走了很久只遇見一對看似附近居民的母子嘻笑游戲。雨勢雖然漸停,但一路走來已是頭臉俱濕,我搖搖頭豎起衣領打算回去。

忽然一聲女子尖叫,我循聲跑去,原來就是剛剛遇到的那位年輕母親,她急的要哭,一把捉住我大聲呼救,原來是伊八歲小兒不慎落水,伊不會游泳,周圍又沒有旁人。順勢一看,湖中果然有一孩童,掙紮間漸漸下沈,我急忙叫那女子找人幫忙,自己連外套也來不及除下,一徑跑到湖邊下了水。

我水性並不靈光,但事出突然救人為先,顧不得那許多。

身上衣裳濕了重似千斤,裹住手足行動不便,總算夠到男孩時我差不多松了一口氣,卻不料孩子溺水驚惶,一把抱住脖頸抵死不肯松開,我本來技術拙劣,愈發施展不開,一著急自己先嗆了幾口水,幾乎喘不過氣來,糾纏之下兩人身體一起慢慢下沈。

我命休矣!我暗自叫苦,卻無能為力。漸漸覺得窒息,身體輕盈的仿若鴻羽,意識開始模糊,眼睛即將闔起的瞬間,我想我出現了幻覺。

我看到身前黯綠的湖水忽然向左右兩側分開,中間辟出一條水路,一個白衣女郎踏浪而來,帥氣苗挺,如九天謫仙,風華不似人間。

失去知覺之前,我低低的呻吟出聲。

燕七。

聽到燕七低低的呼喚,我還以為自己靈魂已然出殼,終於可以無拘無束隨意流連伊人身畔。

但隨著其他嘈雜響動和孩童嗆咳哭叫,我突然驚跳起來,睜大眼睛才發覺自己已經置身湖邊,斜靠著一株櫟樹,那名孩童則由人幫忙用毯子包裹送去就醫,激動的母親又哭又笑,連連致謝後隨孩子一同匆匆離去。

那麽,剛剛的一切終究只是幻覺?

我自嘲的笑了,耳邊卻想起熟悉的聲音,“咦,還會笑?可見沒事。”居然是小段。我猛一擡頭,看到小段俏立一旁側著頭看住我,一臉探究神情。而伊身邊微微俯身扶住我肩背的白衣女郎,可不就是燕七。

我張大嘴幾乎跌落下巴。

“剛剛是我自己上岸麽?”半天我才問出一句,語焉不詳,十分奇突。

兩人俱是一身潔凈衣衫,好整以暇,聞言莞爾,小段一貫的嘲弄態度,“不是你,難道是那幼童托起你那昂藏七尺之軀?”

我再好脾氣也委實有些著惱,又不好發作,直憋的滿臉通紅。

燕七咧嘴笑了,“不不,多虧你意志堅定,上了岸才乏力虛脫,英雄壯舉為華人爭光。”

說的這樣幽默,我忍俊不禁舒展了眉眼。

既然一切無恙,燕七起身與小段意欲離去,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,我脫口發出邀請,“燕七,可不可以一同喝杯咖啡?”話一出口,我緊張的摒住呼吸,有點後悔自己的唐突。

燕七一下子停下腳步,回身靜靜看過來。

我看看自己狼狽模樣,慢慢低下頭去,囁嚅著正要開口,卻聽到伊溫和的話語。

“好。”

我不能置信,來不及高興,只覺得心酸,腦子裏只餘一個念頭。

她答應我。

她答應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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